刘涛:您是第五代导演的开山之作《一个和八个》的导演,当时你们一帮同学都在广西电影制片厂,这个片子出来后轰动了影坛。那您是怎么走上拍电影这条路的呢?
张军钊:这么说吧,对电影这个行当来讲的话,从小就喜欢。大一些了以后,从事了一些准文艺工作,在部队里搞业余宣传队,给战士们演点小节目什么的,在这个过程中间接触到一些文艺理论,慢慢地把它和电影联系起来。那一年我们复员,新疆电影制片厂要十个人,那时候叫走后门,能进到里面都是有关系有路子的人,我就算了死心吧。后来我进了文化局下属的一个剧场,每一年新疆各个州来进行调演。那时候打倒四人帮,没多少片子看,那也如饥似渴啊,什么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啊,什么南斯拉夫电影啊,一票难求。我在那工作以后,一个职工每部新片有二十张票,那时候人们的精神需求特别疯狂,就为了搞这张票,卖肉的卖菜的卖牛奶的来跟我拉关系,我就拿这二十张票每次分给不同的人。我自己也看电影瞎学,就这么反复看,有些地方觉得这个镜头拍的很好,拍的很有意味,在家里就瞎琢磨,比较来比较去,得出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结论,原来他是这样想的,导演可能是这样处理的。
刘涛:这就自学成才了?
张军钊:没有,算厚积薄发,我觉得将来总有一天有机会轮到我这。77年的时候全国恢复高考啊,我当时报了一个志愿,希望参加77年的高考,但是这边有点政治上的风波, 77年就没让我高考,我一腔抱负无以实现就很郁闷。78年高考之前,我的一个好朋友找我来了,拿着一张报纸说,张军钊有希望了,北京电影学院招生。我抢过来一看,上边写着首届招生,这是我的一个盼望已久的机会,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。当时想报写剧本的文学系,我把这个愿望写了一封信给电影学院老师,后来收到一封回信说,考生的信太多了,我们回不过来,但是你这封信破例给你回了一封,为什么呢?太诚恳了,你写的好多情况我们非常受感动,这么多年自己默默的也不懂也没人教你,自己在那瞎琢磨,研究写剧本,但是电影学院没有文学系,既然你有这么丰厚的生活底蕴,不停地写,也许能够写出来,这是给我的一个建议。当时一盆水泼下来,感觉没戏了。当时找我来的那个朋友,他跟电影学院要了招生简章,他说张军钊简章我让给你。我就拿着这个表,现在想起来这个朋友还真是救了我,拿着这个表以后我才能跟单位里谈啊,我说我要去考试,允许吗?单位说你的问题现在还没有结论,你不能走啊,我说影响我高考吗?我要高考,他们就不敢说影响吧,因为没有这样的政策,说高考应该不影响吧,你考哪啊?我说我考北京电影学院,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。你考哪?北京电影学院,有简章吗?我说有啊,把简章拿给他一看,当时我准备报考的是导演系,导演系的名额是多少呢,全国的名额是19个。
刘涛:录取比例可真够低的。
张军钊:单位领导一看,当时我们书记就笑了,没问题你去考吧,19个名额,一个省摊不到一个,西北又是边远省份,在新疆那么落后,你想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不是做梦嘛,就这样给我批了半个月的假,说这个半个月期间可没工资啊,我说没工资我就不要了嘛,你可得遵守时间到时候回来,你这个活没人顶着干,就这样我就踏上了东去的列车到了西安。到了西安就经过初试啊复试一系列的考试。最后录取了。就是后来的82届78级,我一了解,西安考区要了三人,吴子牛一个,刘苗苗一个,加上我。北京考区多大概十几个。到后来呢不知道为什么扩大招生,增加到28名,这是后话了。我就到北京来念书来了,那时候离开新疆的时候特别感慨,我这一生当中终于如愿以偿做我想做的事业了,当时不知道后边这些坎坷,就知道我能干上我想干的事,满怀抱负踏入北京上学。
刘涛:说说你们的学习生活。
张军钊:后来就是进来了以后当时挺迷茫的,电影学院啊跟一般的大学都不一样,当时大家都戏称电影学院叫做贵族学院。搞电影是需要花钱的,学电影也需要花钱的,没有一定的财力你念不下来这个学校,工农兵子弟非常少,大部分是知名人物的后代,世家子弟。爹娘不管是搞哪一个行当的,都是跟电影有关系的,我们班里面没有任何背景的学生不多,大概有七八个,二十多个人都跟电影有关系。开始念三个月的时候,产生了自卑心理,觉得人家从小就受这个熏陶,父母从小给讲电影怎么回事,或者看电影也方便,看资料也方便,包括读名著都比我们读的多。我那时候想看书,图书馆没有,借来借去那几本书,不可能系统很全面,很多名著都是听说过没看过。当时觉得跟同学们的差距很大,说这个我要追上人家靠四年能追上吗,有点自卑,到后来一想,人家那些成功者怎么走上这条路的,咱们吃点苦,多用点力吧,于是从技术做起,每天给自己规定一天是理论书是一百页,小说类三百页,不读完不睡觉,有时候困的两眼睛眼珠子掉地下了,还是坚持。有时间就看书,四年中间有七八个假期,好几个假期我根本不回去,就住在学校里面每天看书,慢慢慢慢把这些文学这一块给补上了。
刘涛:也不能光看书吧?
张军钊:过去中国电影跟西方电影完全是隔绝的,包括电影学院的教学全是苏联的体系,老师也没看过更多的西方电影,因为当时不允许西方电影进来,意识形态领域是很严格的。开放了以后,电影学院你不能不让看电影啊,叫内部片参考片,教学片,大量的电影,有的时候看的昏头昏脑,一天看九个小时、十个小时,出来以后满天星星的感觉。带个面包带块馒头在里头吧嚼吧吃了,看了大量的电影,后来我感觉得益于这些参考片,学习了非常多的西方艺术概念,艺术的形式,艺术的创新。我是兼容并学,像海绵一样只要来我就吸,不管他是哪个导演的,就算八流导演他也有一技之长,没有哪一个人是我特别崇拜,我觉得都是大师,学习他们身上的长处,这就是怎么上的电影学院以及电影学院学习的过程。
刘涛:我们特想了解毕业以后,怎么得到的通知,怎么去了广西电影制片厂。
张军钊:学习期间呢,同学们都挺较劲的,为什么?十年没有招生,十年没有招生现在招生来,这28个人,当时觉得是精英啊,能够考到这里边是千锤百练的,谁也不甘落后啊,所以每一科的作业都认真去做,并且很注意老师给的分,你给了五分他给了五加,他给了五减,那就不服啊,暗中很较劲的。我觉得呢,较劲没有用,那个加不能代表你毕业以后的实际工作能力,还是看你学的究竟扎实不扎实,当时老师的评价我把它放到其次来看。虽然也很努力,但是我在班里的感觉是不太张扬,也当过班长,四年期间一年一个班长嘛,我和田壮壮、金韬都当过。但是并没有意识跟别人一较高低,觉得自己不是艺术世家,也没有后台,听天由命吧,毕业以后怎么办?不知道。那时候是国家分配,我们整个学校一届一共153个学生,全国那么多电影厂一类厂二类厂三类厂,根据每个厂的需求分,省办厂是不给人的,是不属于国家计划之列的,给人的都属于中央直属的电影厂。我一看,北京的同学多啊,不能都留在北京,更何况外地的同学呢,我也不想北京这个事了,直接奔一个特实际的地方去,当时奔哪了呢?填了潇湘电影制片厂,系里面很高兴啊,张军钊你年龄是老大哥级的,还有几个年轻的同学得到外地去,你算带着他们去吧,我说行,潇湘有四五个名额就这么定了。结果广西特别渴求人才,广西电影制片厂跟国家计委要13个人,最后到电影学院,电影学院说你想都别想,不可能给你那么多。第一次填表,一个都没有填广西,学校一看不行,第一次填表算作废了,第二次再重新动员,党支部找我谈话啊,你是党员带头去吧,那时候跟你谈话基本上就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,我说行吧就给填到广西来了。广西厂求贤若渴,它专门派了一个书记和一个副厂长提前到北京运作这个事情,就是哪怕名额少也给点高质量的学生,提前知道我们四个人,当时导演系是我去了,摄影系张艺谋和萧风,张艺谋情况有点特殊,带有一点发配性质,别商量的就广西吧,他有点像充军,何群跟张艺谋比较类似就是风格事件之内的人,这样四个指标。
刘涛:什么风波?
张军钊:就是说张艺谋考电影学院的时候是免考的。因为当年他超龄了,导演系最大不能超过26岁,我是踩着线进去的,摄影系要求最大不准超过22岁,可当时张艺谋27还28了。不能破这个规定,后来张艺谋呢拿着自己的作品找过一些领导,领导看了他的作品,照片拍的相当不错,给学院里边施加了一些压力,意思就是这样的学生不要你要谁,这是人才。当时电影学院是归文化部管,文化部又来压了一下,扩大招生不然你不好办,整个扩大招生了,何群也是最后扩进来的。所以学院的老师可能会有一些抵触情绪,你通过关系硬加进来的,最后分配的时候你还讲条件,你就去广西吧。去之前他那个书记就跟我们谈了一次话,召集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,特别衷恳的分析了广西的条件,说我们广西天气特别炎热,你们北方去的人肯定不适应,吃饭啊生活啊都不会适应,我们是一个小厂,没有多少人才,机器设备比人家大厂比不上,但是我可以向你做一个保障,实践会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好,你们可以如鱼得水,尽量创造一切机会让你们发挥。当时张艺谋特别关心这个,去了能不能让我们拍片子?肯定能让你们拍片子,不一定今天去明天就让你拍,得做一些其他的工作,但是会近期地让你们拍片,给了我们这么一个承诺。他们三个人一跺脚都要去了,都来做我的工作,说张军钊你千万得去啊,你不去这个班子凑不齐啊,两个摄影一个美工,没导演啊,你一定得想办法去,后来我就说行。我是第一个去报道的,厂长亲自到火车站接我,就差敲锣打鼓了,接回到厂里面安排,别的地方都还住集体宿舍呢,给我们一人一间房,因为要搞创作,一人一个房间互不影响。后来四个人相继去报到了,没过多久就开始正式创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