获奖后前妻说让女儿何时看合适呢
去年,你的朋友圈有没有曾被冯远征的一篇口述个人史《我穿墙过去》刷爆?那篇文章出处是新媒体“正午”,其前身是“界面·长篇”,创建于2014年9月,是互联网上的非虚构原创平台。“正午”的特点是不追热点,刻意避开新闻和头条,只寻找新鲜、具有时代感的故事。
发表在“正午”上的故事,最近结集成《正午故事1:我穿墙过去》一书出版,书名出自冯远征那篇文章。书中收录了13篇文章,分别为特写、随笔、视觉、个人史、访谈和故事,都是“正午”的栏目。可以说,这些文章是“正午”创办初期最好看的故事。其中《诗人出差》出自“故事”篇,讲述一个诗人和一个导演的一段惊险放纵的旅程,陪伴他们的是诗歌和火星招待所。我们选择它推荐给你,只因为觉得这个故事很“好看”。
文 李纯(《南都周刊》记者)
缩编 王琼楠
竖靠在竹木椅子上,几乎快要睡着了。
在此之前,我在北京遇到一些诗人,从他们嘴里飘出的关于竖的只言片语,听上去活脱脱是个劣迹斑斑的北漂青年。而现在,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父亲,他的女儿已经快三岁了。他信佛,戒酒,并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。
这并不是我第一次“见”到竖。一个多月前,在北京,我看过一部电影《诗人出差了》,导演雎安奇。那是一部拍摄于2002年的电影,但12年后才剪辑完成,2015年获得鹿特丹电影节亚洲最佳电影奖。竖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。
电影的开头,是新疆一个破旧的旅馆房间,竖盘着腿,全身赤裸地坐在床上抽烟。他操着一口阴郁的上海话:“我是一个诗人,我没出过差。2002年的秋天,也就是12年前,我决定派自己去新疆出一趟差,在出差的路上,我写了16首诗。”
和电影里一样,竖是一个诗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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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次,竖试图自杀。那是1999年,他在上海的一家网络公司做设计,生活琐碎又无趣。回到家,他打开煤气,用湿布把门缝塞上,突然电话响了,是诗人乌青的电话。那时候乌青和他一样困窘,借钱,他告诉乌青,卡号报给你密码报给你,你自己拿,我要自杀去了。挂完电话不多久,警察找上门。竖自杀未遂,他骂骂咧咧:他妈的,乌青这小子可以啊,居然还报警了。
那次之后,竖发了一笔意外横财——他的诗歌被一家网站的老板看中,给了他一万块钱稿费。他拿着这笔钱,辞掉工作去成都找何小竹和杨黎,参与创办了诗歌论坛“橡皮先锋文学网站”。不久,他和一个来自北京的女诗人陷入了一段歇斯底里的恋情,并和她前往北京生活。三个月以后,激情耗尽,他们分手了,竖回到上海。
在上海,竖当起了厨房排气管道的货运工。每天耗费太多时间在公路上,挤占了他阅读和写作的精力,很快,他产生厌倦。那时,全国各地有很多诗人纷纷涌至北京,他们聚集在一起热烈地讨论诗歌和文学创作,杨黎打电话给竖:“来北京吧,你在上海干什么?”“做装卸工。”“你有毛病啊,赶快过来。”
竖在北京开始了一段乌托邦式的生活。他和一群诗人把居住的地方命名为“火星招待所”,接纳来自各地的诗歌爱好者。大部分诗人无所事事,一个人去工作,赚来的钱养活其他诗人,等这个诗人工作烦了,再换另一个诗人去工作。有一次,房东打开门,吓了一跳,十几个男男女女睡在一起,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酒瓶。他们被房东轰了出去,搬到郊区。
北京的生活让竖感到新鲜又刺激,这个城市和他相似的“神经病”太多了。不过,当他认识雎安奇并决定和他一起拍电影的那一刻,他并没有意识到,生活因此会泛起短暂的波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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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2年8月的一个夏夜,导演雎安奇第一次见到竖,在三里屯南街的一个酒吧。当时,处女作《北京的风很大》获得巨大赞誉的雎安奇正在筹备一部实验电影《诗人出差了》,四处寻觅男主角。第一眼见到竖,他散发出的诗人特有的一股子忧郁气质,让雎安奇觉得:“竖就像是为这个片子而生的”。
剧本是雎安奇蜗居在新疆一个山谷的旅馆里构思出来的——一个诗人为自己开启的一段放荡的旅途,毫无目的地在风景和欲望中穿梭。
竖听完雎安奇的这些描述,竟没有半点犹豫,立即答应了。雎安奇布置了一堆行头:两个黑色大包、托友人从美国带回的便携调音台、自制的摄影机肩托、水杯、运动鞋、外套。一切都显得粗糙而又匆忙——一个是急于证明自身的导演,另一个是毫无经验的诗人。
那真是一次惊险、放纵,一生中再也无法复制的旅程。他们从乌鲁木齐出发,到库尔勒,穿过和田,再到尉犁县,穿越南疆和北疆之间的大峡谷,到达巩乃斯的国营农场,再到伊犁,霍尔果斯口岸,奎屯,途经果子沟和赛里木湖,至阿勒泰。白天,他们搭车,像游客一样邂逅风景与人交谈,夜晚,他们进入各色小旅馆纵情声色。
但更多时刻,他们处于一种消耗过度的紧张和疲惫的状态。雎安奇包揽了导演、制片、录音甚至导游的工作。即兴的创作方式让他不得不时刻保持高度的敏感,也让从未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竖很快变得不耐烦。他们开始争吵,甚至相互羞辱。
一天深夜,争吵持续到一点多。竖和雎安奇同时背起行李,走出旅馆,一个朝南,一个往北,分道扬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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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北京的很长一段时间,雎安奇的精神几近奔溃,总是处于一种走在路上的幻觉中。睡觉时不停地做梦,总是和新疆有关。公路、司机和性,像梦魇一样令他无法摆脱。
“对我的伤害非常巨大,把青春的勇气用尽了。”雎安奇后来回忆。将近一年,他无法面对有关新疆的一切,而那几十盘磁带,被他永久地尘封在一个箱子里,此后十余年,再也没有打开过。
竖重新回归到“火星招待所”。零星会有人好奇:“你不是去新疆拍了一部毛片吗?”他回答:“拍砸了,没有这部电影。”后来,他不提也没有人再问过他,那部电影像投到他生活的一块石子,沉进去,消失了。
经过最初亢奋的写作期,竖渐渐对这种群体性的生活产生了厌倦。创作上,竖也陷入重复,他离开“火星招待所”,去一家南非驻北京的公司卖起了红茶。他嗜酒如命,除了上班,就是混饭局,一个饭局结束了,他又转往另一个。比起诗人,他更像一个混子,靠喝酒释放心中的压抑。有两三年的时间,他写不出诗了。
2007年,竖的父亲得了喉癌,确诊时已是晚期。他离开北京回到上海,进入一家广告公司工作。脱离北京的诗人圈子,他想找个喝酒的同伴都没有:“上海太安静了,像个太平间。”
父亲在医院的那段时间,是他最低落的时期。他找不到精神依托,但又开始写诗了。年轻时他对未来充满期待,手握大把的时间,总能折腾些名堂,而现在,连时间都不站在他这边了。他觉得自己像个“风箱里的老鼠”,庸庸碌碌。
他阅读宗教书籍,希冀从宗教信仰中寻求答案。他去灵隐寺祈愿,开始学习佛教,每日诵经。他遇见了一个女孩子,他们很快坠入爱河并结婚,妻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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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,雎安奇带着新创作的剧本去上海参加电影节,和朋友聊起竖的近况,听说竖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,生活安稳,还结婚了。他打电话给竖,约他见面。
当天晚上,雎安奇见到竖,简直有点认不出来了——竖穿了一身西装,拎着公文包,骑着一辆自行车。那时,竖的父亲刚刚去世一个月,女儿即将出生。竖仍记得雎安奇喜欢露天吃饭,“走,我带你去一个大排档,非常好吃。”
那次吃饭,竖送给雎安奇一本朋友帮他出的诗集《和一个混蛋去埃及》,雎安奇没想到竖还在写诗。回到北京,雎安奇翻阅竖的诗集,同时打开了尘封多年的磁带,有的磁带磁粉已经脱落,很多镜头甚至出现了马赛克,他不无感慨:“时间给这些肉体打上了马赛克。”他决定把这部片子剪出来,并在电影里以字幕的方式插入竖的16首诗,一剪就是一年多。此间,竖从广告公司辞职,离了婚,在嘉定的上海工艺美院学习版画。
2015年1月,雎安奇和竖一起应邀前往鹿特丹参加电影节。当竖第一次看到这部影片,他觉得恍如隔世,电影里发生的所有情景他说的所有台词,他完全不记得了。唯一能够确定的,他知道那个人是他。在鹿特丹电影节,片场坐满了观众,放映结束时,每个人对他点头微笑。他偷偷对雎安奇说:“这一切就像一场梦。我唯一能够确定的,这是一个好梦。”
《诗人出差了》获奖之后,一些许久不联系的朋友向他表达了赞誉,不过他的前妻没好气地评论:“孩子他爹主演的电影获奖了,但是这样一部电影,你让我们的女儿什么时候看合适呢?”
从鹿特丹电影节回国,竖感到非常幸福。有一天,这种幸福感几乎要从他身体中溢出来了,他像个小孩一样,希望把这种幸福传递给周围的人,但又不知如何释放。他走在街上,看到一辆献血车,他上车献了400cc的血。